图:《轻文明》[法]吉勒·利波维茨基
中信出版社 2017年2月
■吉勒·利波维茨基
我们从未经历过一个如此轻盈、流动、多变的物质世界。
“轻”逐渐支配起我们的物质世界和文化世界,它侵入我们的日常习惯,重塑我们的想象。它在物品、身体、运动、饮食、建筑、设计等无数领域内,成为一种价值、理想和迫切的需要。
长久以来,技术经济领域的重心都倚赖于重型设备。如今,它转向了超轻化、微型化、非物质化。“重”曾一度唤起敬意、庄严、财富,“轻”则令人想到粗劣、廉价。然而我们眼前的世界已非如此。我们正经历着物质世界的一场巨大变革,在这个物质世界中,技术与市场更倾向于“轻”的逻辑而非“重”的逻辑。这种变化同时也是一场符号上的变革,曾长期受到贬低和轻视的“轻”现在承载了正面的价值。轻是受人喜爱、被人渴望的轻,是梦的传送器,承载着无边无际的愿景,也承载着可怕的危机。
“轻”的规则不再局限于个人对待生活和他者的态度。现在,它俨然成为全球经济、文化的运作模式。在超消费的资本主义背景下,关于永恒变化、不稳定与诱惑的轻浮的逻辑将经济生活的某些方面完全重构了。小玩意儿、搞笑广告、电子游戏、各类音乐、演出和动画没完没了地出现,经济体系与无聊琐事之间的对立界限已经模糊。眼下,我们现实的原则和轻的原则混在了一起。必需的世界与无关紧要的世界彼此交叉、杂糅:轻的逻辑不再是经济现实中的他者,而是经济现实的核心。
无论是从字面上还是从寓意上,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轻”大获全胜的时代。统治我们的是一种由大众传媒传播的日常的轻文化,消费领域不断宣扬着享乐主义、趣味至上的参考标准。通过那些物品、娱乐活动、电视节目和广告,传播着一种无止境的娱乐气氛,煽动人们“利用”那些直接、简易的愉悦。诱惑代替强制,享乐主义代替严苛的义务,幽默代替庄严,消费世界趋向表现为一种卸除所有思想重量、所有意义厚度的世界。轻,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表现之一。
我们不再憧憬改革或者解放,我们只憧憬“轻”。一些人在消费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期遗忘或者减轻当下的重量。另一些人则用“真正”的轻来反对一种被宣告为“虚假”、使人异化的商品之轻。在这种情况下,“改变生活”意味着卸除那些压在我们存在之上的多余重量,通过内在的轻的技术来克服消费主义带来的沉重的轻。“排毒”正当时,同样流行的还有冥想、瑜伽、各种放松技巧、风水、“养生”,总而言之,就是一切让人“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自我感觉良好”的东西。
在过去,轻是一种风格理念或一种道德瑕疵,如今,它成了一股世界性的动力、一种横跨全球的范式,是“总的社会事实”,承载着科技、经济、功能与心理、审美与存在等方面的价值。
轻文明意味着一切,唯独不代表轻松的生活。诚然社会上的种种规约都日渐宽松,可生活本身却更加沉重。失业、经济拮据、配偶关系不稳定、时间不够用、健康隐患。要知道,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滋长生活的压迫感。表面上,轻的设施比比皆是,但市场的机制和个人化的动力仍然在持续地造成巨大的损害。
超现代的讽刺就在于,眼下正是“轻”在滋养着“重”的精神。因为轻的理念带来了一些强迫的规则,它们往往使人疲惫,有时甚至使人消沉:拥有苗条的身材往往意味着与“及时行乐”(carpediem)的安逸状态决裂,投身一种与无忧无虑的状态背道而驰的生活。
消费这件事情本身,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就是日常焦虑的来源,迫使人们做出那些类似“劳动”的行为,这项“劳动”要求人们进行耐心且认真的搜寻与比较。在一种宣扬享乐主义轻理念的文明里有可能不幸福,在过去那种教人用尘世的忍耐换得天堂的永福的社会里也可能不幸福,然而前一种不幸福比后一种更难熬。我们的世界已经诞生出许多对快乐的欲求,这些欲求注定无法被满足,由此,因生活不够轻松、不够有趣、不够流动而产生的种种失望便愈发被强化。当娱乐文化和超轻的物质设施占据上风,生活的轻盈之感反见消减。
(本文选自《轻文明》引言部分,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