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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小满 苦中有甜
作者:徐文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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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徐文智
  进入5月,院子里有老人开始拔苦菜了,一手攥着几根翠绿的苦菜,一手轻轻一扽,苦菜从地里被连根拔起。不一会儿,老人手里就有满把的苦菜了。开水焯过后,调拌些醋汁和蒜末,味蕾便可享受苦菜的清爽与涩味了。老人们说,再苦也不能掺和蜂蜜吃,否则身体会得病。《本草纲目》中有记载,苦菜久食可以“益心和血通气”。
  20世纪70年代,每至入夏后,在野外山坡上,总能看到有孩子在挖苦菜。苦菜叶子呈锯齿形状,叶边环绕一圈绒毛,轻轻折断苦菜茎,乳白色的汁液渗出,至于味道嘛,自然是苦的。“向来看苦菜,独秀也何为?”黄河流域孕育出的农耕文化里,陈粮将罄、新麦未黄的时刻,四处繁盛的苦菜,着实是人们青黄不接时接济肠胃最好的“食材”。西安曲江有一处寒窑,戏曲故事说唐朝时里面住的王宝钏吃了18年苦菜,最后终于等到了薛平贵。当然,吃不上苦菜,活活饿死的掌故也是有的。《诗经》有载:“采苦采苦,首阳之下。”躲在首阳山里的伯夷、叔齐两位贤哲,不食周黍,依靠苦菜与薇续命,最后连苦菜也不食,命丧首阳。
  这个时节,不只苦菜独秀,也是万物繁茂之季。《周书》记述:“小满之日苦菜秀。”何谓小满?太阳在这一天到达黄经60度。《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物致于此小得盈满。”中国传统时间体系将这一天称为小满,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八个节气,也是夏季中的第二个节气。5月21日,将迎来小满节气,大江南北“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万物竞相涌动。天气开始由暖变热,雨水渐渐增多,南方有“小满小满,江河渐满”之说。北方夏熟麦类作物的籽粒趋向饱满,但还没有成熟,仍属于灌浆后期。农谚常说“小满小满,麦粒渐满”。
  除了苦菜秀,靡草死和麦秋至是小满另外两大物候。“小满气全时,如何糜草衰。”对于靡草死的不解与懵懂,打小就萦绕在记者心中,而随着岁月淬炼,年岁渐长,感受着二十四节气标记的时间体系与风雨雷电草木虫鱼的规律互动,认识了愈来愈多诸如靡草死、麦秋至的亘古自然风貌。葶苈之属的糜草,“感阴而生者,则柔而糜”,随着太阳火气日渐浓烈,不免畏阳而死,将大自然的风华让渡给了向阳而生的红花绿叶。一荣一枯,大自然魅力尽显,传递着生命别样的意义。
  在陕西省西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副主任、民俗专家王智眼里,小满节气不仅体现了厚重质朴的农耕文明与社会伦理,也弥漫着农耕生活的浓郁诗意。漫步田野,“石梁茅屋有弯碕,流水溅溅度两陂”令人怦然心动;眺望远方,“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初夏山川图景,更使人流连忘返。不过,对于操持稼穑的乡民而言,小满却是“夺粮口”的农事大忙之时。此时,不得不提小满的第三个物候——麦秋至。《礼记
月令》记载:“秋者,百谷成熟之时,此于时虽夏,于麦则秋,故云麦秋也。”
  “夺粮口”的关中平原,连绵起伏的麦浪,令人心旷神怡。初夏时分,正午的日头越发毒辣,浸染数千年黄河文明的关中大地,迥异于江南水乡的丰神俊秀,别有一番“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的繁盛。记者驾车沿着312国道一路行驶,两侧柳树与榉树葱绿如茵、亭亭如盖,麦地里的齐腰麦穗,密密匝匝、挤挤挨挨,阵阵清风拂过,起伏翻滚。“最爱垄头麦,迎风笑落红”,丰收的期盼与喜悦,在记者心中潜生滋长。
  儿时咀嚼麦穗、品咂甜味的画面,此刻便在记者脑海中浮现。记者与312国道麦地旁平陵邑遗址双照镇庞东村的几位村民拉起了家常。关中农谚常说,大麦不过小满,小麦不过芒种;麦黄糜黄,绣女下床……意思是到了小满,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都要放下手头一切去田间忙活了。在亲切的关中乡音讲述中,记者感悟到,乡村的文化生活和农事活动,与大自然保持着和谐的律动,才得以千年流传、生生不息。
  站在田塍之上,在大自然给予的慷慨馈赠面前,人们难免“陶然共忘机”。北方麦穗渐黄,南方稻秧尚青,蔷薇将近,樱桃已红,芭蕉转绿,就连可爱的乳白色蚕茧,也渐渐地丰满,一切都如此的令人欣悦。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将变未变、将满未满、盈亏转化,人生的如常与农事的日常,可谓相互契合,妙不可言。
  听着村民口述,看着风起麦浪,对于小满时节的农事活动,记者充满了好奇与期待。这不,通过村民与专家的娓娓道来,脚下这片黄土地上发生的小满农事,渐次展露在“眼前”。
  日头滑向西边,阳光亮眼夺目,无遮无拦地洒满并排蹲在田垄上的记者和庞东村村民张涛的身上。“大概是位处平陵邑遗址的缘故,我们村很难搬迁,一些先人的习俗还继续传承着。”望着丰收在望的麦田,47岁的张涛说,“比如‘看麦梢黄’的小满习俗,本地人至今还在传承。尽管其中包含的实际意义似乎不大了,不过,‘看麦梢黄’背后对于亲情的牵绊、乡情的守望,依然很浓烈。”
  晌午的天空,鸟鸣啾啾。“布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此时催耕的杜鹃,声声哀鸣,噪切声传入关中乡民耳朵里,充满了“盼黄盼割”的温情提醒。广阔平坦的关中大地,金黄的麦田与湛蓝的天空之间,杜鹃上下翻飞,在一片“盼黄盼割”催人劳作的混响中,古老的黄土地缓缓拉开了又一场熙熙攘攘的农事大幕。
  据“老把式”张涛讲述,关中乡村此刻正是“麦梢黄,女看娘”的时候。夏收前,也就是过去乡村青黄不接的节骨眼,出嫁的女子回娘家看望,屋里粮食够不够吃,夏忙准备得怎么样,这些都是出嫁闺女操心的事情。回娘家,当然不能空着手,“一包点心两斤糖”之外,还要用去年的麦子蒸成馒头带到娘家,告诉娘家人:“放心,我家还有余粮。”如果是刚结婚的女儿,娘家人还会给新女婿“回馍”,用小藤篮装上白面馍馍,女婿回到村里的时候,等候在村口的乡人们会一拥而上,“抢馍笼”展现了浓浓的乡情。
  在民俗专家王智眼中,二十四节气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时间知识体系,包含着丰富多彩农事活动的习俗传统,承载着深厚的精神文化内涵,例如尊重自然、顺应天时、崇宗敬祖、孝老敬亲、睦邻友群等。通过小麦与面食的这种食物传递,乡人之间的亲情、关爱,还有家里村外、婆婆妈妈的琐碎家常,都凝聚在“看麦梢黄”这段温暖又从容的日子里。
  稼穑是农家最大的希望。麦梢渐黄的五月,大地四处呈现着农忙倒计时的景象,正所谓“江南沃野过插秧,江北麦麸便灌浆”。水网交织的江南,农谚讲究:“小满动三车,忙得不知他。”人们忙着祭奠车神和蚕神,踩动水车翻水浇灌田地,转动油车挤榨菜籽油,摇动丝车缫丝,“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北方黄河流域,农耕时代“杏麦修镰钐,錋欔竖棘篱”的景象已难以寻觅。据王智介绍,过去每当这时,关中平原的乡民们会开始忙着收麦(大麦)“打场”,在各个村镇名目繁多的“忙笼会”上转悠,寻找合适的镰刀、草帽和草簸箕,为即将到来的“三夏”大忙,筹备干活的家什。“这种从年初开到年尾的‘忙笼会’,犹如‘农村物资交流大会’,规模大小不一,市场交易活跃,村民的消费能力充沛,是当时乡村消费的重要形式。”望着王智多年来搜集收藏的各种“忙笼会会谱”手抄本,浓郁的民俗乡风扑面而来。
  记者从田垄上缓缓直起身,再次眺望疏阔的千亩麦田,麦穗娇羞、麦气正秋,似乎正欢喜地等待劳作的乡民前来收割。无论是南方的插秧、缫丝,还是北方的打场、磨镰,烈日下紧张劳作的乡民,红彤彤的脸庞与黑黢黢的脊梁都流淌着不竭的汗水。辛苦耕作的背后,收获的是甜蜜与喜悦。初夏大地,四处弥漫的都是金黄的希望。
  临走前,记者摘下一撮麦穗放在掌心揉碎,一口气吹过,麦皮散落,将“渐满”的麦粒放进嘴中咀嚼,不一会儿,儿时熟悉的味道便触碰味蕾——劳作之后的收获,甘之如饴。吃苦菜时的滋味何尝不是如此?苦中有涩,涩中有甜,新鲜爽口,清凉嫩香。这些物候犹如乡民的质朴品格,先苦后甜,始终追求奋斗与劳作之后的收获。
  《尚书》中说:“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二十四节气中有小满无大满,满而不溢、满而不损,古人认为,这就是刚刚好。人生恰应如此,太满了不好,小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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